“三月韭,綠油油;葉葉肥,人人瞅;唱春光,喜心頭。”故鄉(xiāng)的孩子,大多會唱這首和韭菜相關(guān)的兒歌。
一位朋友開春上班第一個休息日,回鄉(xiāng)下看父母,順便將父母吃不了快浪費(fèi)的蔬菜帶回城里送親朋。一眾蔬菜上了他的朋友圈,好奢華:萵筍飽滿如臂,不像外地高桿伶仃,糙得很;藥芹濃綠如簪,不慘白凄惶,能隔屏聞香;青菜烏得發(fā)黑,紋路縱深,不用擔(dān)心農(nóng)藥超標(biāo);最是一畦矮韭菜,肯定上過雞糞,壯實(shí)得很,葉短根紅,才一拃長,頭刀韭,愛死個人。
鄉(xiāng)下,我的院子里也有塊地,長著幾樣懶菜,韭菜青菜必須有。驚蟄過后,看著它們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往上長,肥嘟嘟憨態(tài)可掬,賞心悅目。我脫去職業(yè)裝,換上舊衣衫,早晚刷牙,中午吃飯,都喜歡蹲在菜池邊上,看初菘向堪把,時韭日離離。有一天在古詩中遇見沈約,喲呵,這人怎么跟我一樣,喜歡對著菜園子望呆,還特別喜歡韭菜。望望不過癮,一時興起,握鋤執(zhí)鍬,除草施肥,做回農(nóng)民。
這幾日,韭菜跟著氣溫悠然伸腰長個,幾日不見就躥上去一截。夜雨剪春韭,春風(fēng)吹又生,韭菜吃的頭和尾,說的是頭刀韭和末刀韭菜的誘人。春初早韭,秋末晚菘,赤米白鹽,綠葵紫蓼,粗茶淡飯里,自有清雅。受朋友和古人的蠱惑,當(dāng)晚,我也吃了我的頭刀韭菜,除了油鹽,什么都不放,碧綠的汁水溢出盤沿,太嫩,吃出甜味,不是若有若無,是清甜可人,陽光雨露的味道,甜得人心情愉悅。
我對韭菜最深的記憶,來自我的外婆。外婆住在一條小河的南面,大門一推,就是田地。兒時,每年春三月都要去看外婆。說是去看外婆,其實(shí)是嘴饞,想外婆攤的韭菜餅。第一刀韭菜總是留給我們,母雞生的蛋也聚在瓦罐里。割一把韭菜,切碎;磕兩只雞蛋,攪拌;再加面粉、鹽粒、水,攪成稀糊糊。鐵鍋燒熱,菜油刷鍋,葫蘆做的瓢舀一勺帶韭菜碎的面糊糊往鍋里箍一圈,極薄,鍋熱,基本貼上去就熟,立馬香氣襲人,直往人鼻孔里、胃子里鉆。
外婆右手拿瓢,左手轉(zhuǎn)動鍋里的韭菜餅出鍋,這邊出一張,那邊又箍一張,動作極協(xié)調(diào),好似率性的舞蹈。這樣的韭菜餅,卷起來咬帶勁,就稀飯呼呼啦啦兩大碗,小肚皮滾瓜圓。咸頭正好,不用小菜。那醇厚的韭菜香,帶著萬物萌生的生機(jī)和活力,還有春雨潤澤脫胎換骨的新鮮,令人終身難忘。至味不是山珍,是清歡。最樸素的食材,最家常的做法。當(dāng)然也有手藝高下。祖母和母親也常用韭菜攤餅給我們吃,一次沒有超過外婆。這是各人庖廚悟性的區(qū)別。
這兩日,春天越來越像模像樣了,走在路上,偶爾一抬頭,就能看見一樹花海,人和車也漸漸多了起來,龐然大物大喇叭循環(huán)播報(bào)的流動廣告車也能上街了,生活本該有的熱吵模樣。
我們的餐桌也要正常起來。下班后,我開始去菜場看看有沒有提籃叫賣的,遇見喜歡的自然帶上。第一刀土韭菜,還是讓我等著了。買一把回來,當(dāng)晚就為孩子們做韭菜攤餅,沒有大鐵鍋,電餅鐺也好得很。所有的步驟,都在回憶重復(fù)著外婆的一招一式。我想外婆,我想春天,我想那些有外婆的春天。是許多外婆這樣的親人呵護(hù),讓時令和年輪在我們的生命里留下深深的印痕,成為獨(dú)一無二的自己。
我把思念融在韭菜餅里,孩子們吃得歡呼雀躍,嘗到了春天的味道。新生的春天,應(yīng)該在孩子們心中留下印象。讓時蔬慰藉一下受傷的腸胃,是春天賦予母親的使命。外婆是母親的母親,把雙倍的愛凝聚在我們身上,我們就像稻草覆蓋下新育的秧苗、瓜豆苗,安全踏實(shí)地長大。
外婆離開我們,已經(jīng)二十七年了。這個春天,我很想她。
江蘇儀征 王曉